神話史詩年夜片《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以下簡稱《封神》)近期上映,其厚重的史詩感和演員尋求極致的個人工作立場博得不少好評。同時,影片的一些改編之處也遭致質疑。譬如在明代小說《封神演義》中,第九十七回為“摘星樓紂王自焚”,紂王系在摘星樓自焚而逝世,1990年版的電視劇《封神榜》便照搬這一終局。而在《封神》中,周文王的占筮成果卻暗示紂王終極將命喪“血親之手”。《封神》能否有不忠誠于“原著”之嫌呢? 實在,《封神》所采用的是《封神演義》的祖本——《武王伐紂說書》的終局。關于紂王的終局,分歧的文獻、分歧的時期已經衍生出各種異說。而探討分歧說法發生的時期佈景會議室出租,也是饒有興味的話題。
一、自焚與斬首:紂王之逝世的晚期敘事
收錄于《逸周書》的《世俘》與《克殷》是今朝所見有關紂王之逝世的最早史料。
《世俘》是一篇靠得住的《尚書》類文獻,郭沫若曾在《中國現代社會研討》一書中指出《世俘》是《逸周書》中最可托的周初文獻。不少學者信任,《世俘》即孟子提到過的《武成》。《世俘》載:“時甲子夕,商王紂取天智玉琰,琒身厚以自焚。”據此,紂王系自焚而逝世。不外,也有學者指出《世俘》固然包括西周時代的史料,但觸及紂王之逝世的部門,是戰國時人所添加。
《克殷》也是《逸周書》中的一篇,關于其寫作年月,或認為早至西周(唐年夜沛、朱右曾、郭沫若、楊寬等),或認為晚至戰國(崔述、梁玉繩、顧頡剛、黃沛榮等),或認為該篇保留了西周的晚期史料,在年齡戰國時代逐步寫定(劉起釪、黃懷信、羅家湘、張懷通等)。總體而言,該篇的私密空間重要內在的事務構成于戰國之前,沒有年夜的題目。其文曰:
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年夜崩。商辛奔內,登于鹿臺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武王乃手年夜白以麾諸侯,諸侯畢拜,遂揖之。商庶蒼生咸俟于郊,群賓僉進曰:“上天降休。”再拜頓首,武王答拜。先進,適王所,乃克射之三發,而后下車,面擊之以輕呂,斬之以黃鉞,折縣諸年夜白。乃適二女之所既縊,王又射之三發,乃右擊之以輕呂,斬之以玄鉞,縣諸小白。乃進場于厥軍。
據《克殷》記錄,自知年夜勢已往的紂王逃奔至鹿臺引火自焚,隨后周武王以劍擊打紂王的尸體,并用黃鉞斬下紂王的頭顱,懸于年夜白之旗示眾。據此,紂王系自焚而逝世,之后又經周武王斬首。
如若比擬《世俘》和《克殷》,可知二者均觸及紂王自焚,不外《世俘》沒有說起周武王斬紂王首領的情節。這并不料味著這兩種文獻之間存在牴觸,《世俘》在說到紂王之逝世時,絕對簡單,其著重點在于寶玉,故編輯者完整有能夠知曉周武王斬首的情節,但并未寫進文中。
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基礎延續了《克殷》的記錄。如《史記·殷本紀》中寫道:“甲子日,紂兵敗。紂走,進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逝世。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白旗。”《史記·周本紀》載:“紂走,反進登于鹿臺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逝世……(武王)遂進,至紂逝世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后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縣年夜白之旗。”此外,西漢劉向《列女傳》載:“武王遂授命,興師伐紂,戰于牧野,紂師倒戈,紂乃登廩臺,衣寶玉衣而他殺。于是武王遂致天之罰,斬妲己頭,懸于小白旗,認為亡紂者是女也。”也稱紂王他殺(但未明白說自焚)。《列女傳》因敘事的著重點在妲己,故只稱斬妲己首領,而未說起斬紂王首領之事。
《世俘》與《克殷》的記錄是今朝所知有關紂王之逝世的最早史料,也為后來的《史記》所本,這種“自焚+斬首”的終局能否符合道理呢? 宋人洪邁在《容齋漫筆》中提出質疑:“武王之伐紂,應天順人,不外殺之罷了。紂已逝世,何至梟戮俘馘,且用之以祭乎? 其否則者也。”清人崔述在《豐鎬考信錄·辨黃鉞斬紂之說》中指出,周武王作為“圣人”伐罪殘暴,是為了解救百姓,而非宣泄冤仇。即使殘暴如夏桀,商湯也不外是將其放逐。是以,崔述認定“必無懸紂頭于旗以示僇”之事。清人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中有相似的不雅點,以為:“三代以上無弒君之事,詎圣如武王而躬行年夜逆乎?”崔述和梁玉繩的動身點,是周武王作為“圣人”,斷不會做出虐尸、弒君之事。這顯然是以后世的武王抽像和忠君不雅念往懂得武王伐紂的史事。
對此,趙光賢有過很好的闡述:“《克殷》這段文字的主要意義安在呢? 武王為什么要斬紂之首領,懸之軍旗頂上呢? 這是從初平易近社會的蠻橫人在克服仇敵之后遺留上去的風俗,一方面為克服仇敵表現歡欣和慶祝,同時又是對于仇敵的請願。到了進進文明階段,國度成立,就變為軍禮。”(《〈逸周書·克殷〉篇釋惑》,《傳統文明與古代化》1994年第4期)錢耀鵬在《試論我國史前時期的獵頭風俗》(《考古與文物》1994年第4期)一文中會商了史前的獵首風俗,商代斬殺人牲以及“伐”祭,周代的“獻馘”(《詩經·魯頌·泮水》)、“折首”(虢幼子白盤)之禮,甚至西漢懸南越王及樓蘭王安回首領于漢北闕、懸郅支單于首領于戎狄邸門,都是史前獵首風俗的遺留。殷墟甲骨發明有人頭骨刻辭,胡厚宣、于省吾、黃天樹等學者指出瑜伽教室刻辭表白商人把俘獲的外族首級(如“夷方伯”)看成人牲斬首致祭祖先,并在其頭蓋骨上刻上記事的文字,作為克服的留念。在《封神》中,冀州侯蘇護兵敗被斬首,首領被作為戰利品帶回朝歌,可以說高度復原了商人的獵首風俗。異樣的,周武王斬下紂王的頭顱,看似有“弒君”之嫌,可是完整合適殷周之際的汗青情境。有人以為周武王的舉措是一種厭勝巫術,不免難免求之過深。
在《世俘》《克殷》以及《史記》中,還有紂王自焚的情節。龔維英在《周武王慘虐紂尸起因初探》(《人文雜志》1985年第4期)中指出紂王自焚與“鳳凰涅槃”的不雅念有關,商人以鳥為圖騰,故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語,紂王自焚是希冀“玄鳥”顯靈庇佑,甚至不逝世而轉敗為勝。此說的題目在于,“鳳凰涅槃”的“鳳凰”,現實上是譯自東方的不逝世鳥phoenix,與中國現代的鳳凰并非一回事。所謂神鳥浴火更生的元素,并未表現于中國晚期神話傳說。張玉春《殷紂王“自焚而逝世”考講座場地辨》(《史學集刊》1993年第3期)一文則否認了紂王逝世于自焚的能夠性,并指出司馬遷選擇紂王自焚的說法是為了醜化宣傳周武王的圣人之德,信任武王伐紂兵不血刃之說。但是,若要建立武王正面抽像,又為何要在紂王自焚之后加上武王斬首的情節,虐尸比之弒君,殘酷水平有過之而無不及,豈不自相牴觸?
總之,《逸周書》的《世俘》《克殷》作為今朝所見最早記錄紂王之逝世的文獻,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它們的記錄與殷周之際的汗青情境也有較高的契合度。在其他更靠得住的資料呈現之前,暫且不用過度猜忌《世俘》《克殷》的記載。
二、戰國諸子眼中的紂王之逝世
在戰國諸子筆下,也有不少有關紂王之逝世的描寫。相干記錄大略可以分為三類:
其一為周武王斬殺紂王,而未言及自焚之事。如《墨子·明鬼下》記錄:“武王逐奔進宮,萬年梓株,折紂而系之赤環,載之白旗,認為全國諸侯僇。”謂周武王砍下紂王的頭顱,懸于白旗,說法與《克殷》《史記》附近;但《墨子》沒有提到紂王自焚,似乎周武王是直接斬殺的紂王,與《克殷》《史記》分歧。《荀子·正論》載“昔者武王伐有商,誅紂,斷其首,縣之赤旆”,《荀子·解蔽》亦稱“紂縣于赤旆”,說法略有分歧,紂王的首領被吊掛于紅旗,而非白旗。《戰國策·趙策三》載:“昔者文王之拘于牖里,而武王羈于玉門,卒斷紂之頭而縣于太白者,是武王之功也。”《尸子》載:“武王親射惡來之口,親斫殷紂之頸,手污于血,不溫而食。當此之時,猶猛獸也。”均誇大是周武王親身斬殺紂王。
其二為周武王活捉紂王,而未言及斬首之事。如《韓非子·喻老》載:“文王見詈于玉門,色彩不變,而武王擒紂于牧野。”說的是周武王在牧野疆場活捉紂王,與紂王自焚于宮中的說法分歧。《呂氏年齡·簡選》載:“武王虎賁三千人,簡車三百乘,以要甲子事于牧野,而紂為禽。”與《韓非子》同。《水經·淇水注》引古本《竹書編年》:“王親禽(擒)帝受辛于南單之臺,遂分天之明。”則謂周武王是在南單之臺擒獲的紂王,而非牧野。
其三為周武王活捉紂王,且斬其首領。見于銀雀山漢簡《六韜》:“甲子之日,至牧之野……禽(擒)受(紂),系其首于白……”《承平御覽》卷三二九所引《六韜》也有相似的話:“甲子之日,至于牧野,舉師而討之。紂城備設而不守,親擒紂,懸其首于白旗。”《六韜》為先秦古書,它未說起周武王斬殺紂王的經過歷程,但從懸紂王首領于白旗的記敘看,紂王顯然也是被斬首了。
諸子的說法各有收支,重要是風聞異辭之故。第二類未言及斬首,重要是敘事的著重點與其他文獻有所分歧。從戰國諸子的記錄看,紂王被周武王斬首之事,在戰國時代已然深刻人心。與《世俘》《克殷》的差別在于,戰國諸子未言及紂王自焚之事。那時甚至存在周武王活捉紂王的說法,與紂王自焚的記錄相牴觸。諸子說起武王伐紂故事,重要為論壓服務,而不年夜追汗青細節。從《世俘》《克殷》以及諸子著作的記錄看,關于紂王之逝世,在先秦時代曾經發生多種異說。
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稱“誅一夫紂,未聞弒君”,為周武王擺脫。《荀子·正論》也說:“故桀、紂無全國,湯、武不弒君。”由於桀、紂是“獨夫”,不算“君”,是以商湯、周武王就不算“弒君”。儒家以周武王為“圣人”并且誇大忠君的不雅念,也影響了后人對紂王逝世因的選擇、加工與改革。
三、文學與影視作品中的紂王之逝世
在后世的文學與影視作品中,武王伐紂的故事被不竭改編,紂王的終局也衍生出更多的版本。
元代講史話本《武王伐紂說書》(又稱《武王伐紂書》《全相說書武王伐紂書》《呂看興周》,以下簡稱《說書》)對紂王之逝世的改編便頗具代表性。《說書》以血親復仇為焦點編排主線,斬殺紂王的履行者釀成了紂王的親子殷郊(《說書》中作“殷交”,系虛擬人物)。在《說書》中,紂王荒淫無道,陷溺聲色,聽信妲己的教唆殘暴殺戮姜皇后,太子殷郊得知母親枉逝世,發誓要為母復仇,故而背叛殷商結合西岐,終極勝利手刃紂王和妲己。姜皇后屈逝世、太子殷郊為母復仇的情節,均不見于《說書》之前的文獻。此外,在《說書》中,周文王叛商伐紂的念頭是為其子伯邑考復仇,姜子牙助周伐紂的念頭是為母復仇,黃飛虎助周伐紂的念頭是為妻復仇。當黃飛虎得知紂王殘殺其妻時,決議反商;當其子黃飛豹以“紂王是年夜國之君,父乃為臣,不成以反君”之語進諫時,黃飛虎絕不遲疑地令人斬殺“孝子”。在作者看來,殺子、殺母、殺妻之仇的主要性要遠弘遠過君臣、父子的倫常。《說書》這般處置,與其光鮮的平易近間顏色有關。出于平易近間樸實的復仇不雅念以及元代的特別社會周遭的狀況,市平易近階級膾炙人口的血親復仇也便成為貫串《說書》的主線。
明人余邵魚所編《各國志傳》(以下稱《志傳》)上承《說書》,下啟《封神演義》,是《說書》與《封神演義》之間的過渡環節。《志傳》因循自《說書》,不成防止會保存一些虛擬、神怪的原因,但作者又不屑“徒鑿為空言以炫人聽聞”的內在的事務,是以有興趣回依野史,年夜幅刪減了平易近間傳說的部門。《志傳》固然保存了《說書》中占據主線的殷郊腳色,但曾經極年夜弱化了其腳色位置。由于《說書》中的殷郊有“不忠”“不孝”之嫌,《志傳》將殷郊的鋒芒指向妲己,而非紂王,并剔除了殷郊斬殺紂王的情節,轉而采用了《史記》等文獻中的紂王自焚之說:“紂王自知年夜事已往,不克不及抵敵,乃火焚宮殿,自登鹿臺,身衣寶貝,投進火中而逝世。”但《說書》沒有周武王斬紂王首領的情節,既分歧于《克殷》《史記》,也分歧于戰國諸子的風行說法,這也直接影響了后來的《封神演義》。與《說書》比擬,《志傳》顯然更重視野史記錄以及儒家倫常不雅念。
明代小說《封神演義》(以下稱《演義》)為人所熟知,它也是諸多“封神”類影視作品的底本。該書采用的是紂王自焚說,即第九十七回的“摘星樓紂王自焚”,而沒有周武王或殷郊斬首的情節。《演義》一方面在解構傳統的儒家忠孝不雅念,另一方面也逃不脫忠孝不雅念的約束,這也影響了該書情節的編排。如周武王看到紂王自焚,心有不忍,說“你我皆為臣下,曾北面事之,何忍目擊其逝世,而蒙逼君之罪哉”,誇大其忠君與仁愛;再如紂王系自焚而逝世,而非逝世于周武王或殷郊之手,可以防止“不忠”“不孝”的品德窘境。在《演義》中,殷郊一開端參加西周的陣營,半途又被申公豹策反,轉而助紂為虐,與《說書》比擬,殷郊的腳色位置不單年夜為下降,其對抗精力也年夜打扣頭。是以,《說書》固然是《演義》的祖本,但《演義》作者顯然更偏向于中心環節——《志傳》的計劃。《演義》《志傳》與《說書》之間的差別,除了反應出作者成分的分歧(《演義》《志傳》更具文人創作的顏色),也反應出元明兩代社會佈景的分歧。
近三十多年來,以“封神”為主題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1990年版電視劇《封神榜》頗為經典,它所采用的紂王終局即是《演義》原著中的自焚而逝世。1999年版動畫片《封神榜傳奇》、2009年版電視劇《封神榜之武王伐紂》、2014年版電視劇《封神好漢榜》等也延續這一終局。有的影視作品則別開生面,如在中國第一部劇情比擬完全的“封神”電視劇、臺灣1986版《封神榜》中,紂王拔劍自刎而逝世。在2019年版、于和偉主演的電視劇《封神演義》中,紂王則是甩劍自殺。在2001年TVB版電視劇《封神榜》中,荒淫好色的紂王為圖吃苦建造酒池肉林,終極溺斃于酒池,命令的竟是禍國妖妃妲己,加倍凸顯妲己(溫碧霞飾)的野心。在2003年版動畫片《哪吒傳奇》中,紂王則與妲己一同葬身火海,雙雙赴逝世。
再回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封神》共有三部,紂王家教的終局將在第三部揭曉,但第一部曾經有初步暗示。在影片中,紂王質問精曉占筮的周文王,本身的命運若何。周文王淡定地說,紂王將喪于“血親之手”。殷郊是紂王獨一的兒子(在《演義》中,紂王還有次子殷洪),不丟臉出,《封神》采用的是《說書》的終局。在《封神》中,紂王經由過程“弒父”登上王位,并逼迫四年夜質子“弒父”,殷郊則在自覺敬慕紂王的經過歷程中,一個步驟步覺悟。以殷郊的“弒父”作結,顯然更具戲劇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