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回復:暮年孫犁的“回身”–文史–中國找九宮格聚會作家網

暮年的孫犁師長教師不再寫小說,只寫散文漫筆。固然他創作過一組“蕓齋小說”,但這里的小說,是散文年齡變體的一種寫法。

這一明白、甦醒的選擇,與同時期的大都作家有顯明的分歧,年夜約只和異樣以小說名世的巴金師長教師暮年的選擇有些相似。作家對體裁的選擇,帶有激烈的特性與時期性,孫犁師長教師的選擇,與他經過的事況動蕩年月之后的思惟、感情、心態、性情有關,與對轉機年月世事貴人變更、人生浮沉況味的深入感觸感染有關,與對文學成長古今新舊的審閱、認知和掌握有關。這是孫犁師長教師由小說創作轉向散文漫筆寫作的三個成因。

孫犁師長教師的小說和散文漫筆可稱“并峙雙峰”,在我看來,后者甚至比前者的成績更高,更值得器重和研討。正如他的自省所言:“我曩昔所寫的小說中,也有壞人吧?此刻看起來,都很概念。暮年對世事領會深了,偶一觸及,便有進木鑿石之感。”(《談鏡花水月》)對小說創作,他用了一個抽像的比方:“用的多是彩筆,熱忱地把她們推朝陽光照耀之下,東風吹拂之中。”(《關于〈山地回想〉的回想》)

關于“彩筆”,孫犁師長教師還寫過一篇有興趣思的文章《伴侶的彩筆》,這篇文章說的是伴侶,更是文學。在開頭,他明白指出:“每一時期,有其風氣,人物談吐隨之。魏晉風采,存于《世說新語》。以后之作,多為模擬,掉其精力,強作可兒。此無他,非當時代,而強求其人,不成得也。”

在孫犁師長教師暮年的散文漫筆中,棄彩筆而翰墨更趨斑駁,這是其自發的尋求。是以,作品的顏色更蒼勁,說話更活潑,思惟含量更高,于本日的社會和文壇,更具針對性的價值與意義。2023年是孫犁師長教師生日一百一十周年,重讀他暮年的作品,梳理這一變更的軌跡,對從頭熟悉、懂得孫犁師長教師,不掉為一條進修和摸索的途徑。

這里只談孫犁師長教師的散文。

關于散文寫作,孫犁師長教師有本身明白的主意和強盛的定力,那即是從本身的創作經歷動身,特殊誇大“寫大事”。在給姜德明的信中,他說:“最很多多少寫人不盡心的大事,避往人所共知的年夜事。”在給韓映山的信中,他說:“最好是多記些可有可無的大事,從中表示他為人幹事的特性來。”

所謂的“人不盡心”和“可有可無”,指大事的兩個方面:“人不盡心”,是被人們疏忽的,即視而不見;“可有可無”,是看似沒有什么意義和意思的,即見而無感。

寫大事需求留意什么,孫犁師長教師誇大了兩點:

第一,“短小是和精幹聯絡接觸在一路的”。是以,小,要精幹,而不宜細緻。在給謝年夜光的信中,他說:“散文假如描述細緻,流露無余,雖便于讀者懂得,能暢作者之欲言,但一覽之后,沒有回味的余地,這在任何藝術,都不是善法。”在論及賈平凹的晚期散文時,他提到散文寫作的“細而不膩”和“高音淺色”,此中“細而不膩”的“膩”,就是指散文細緻不難發生的弊病,即“糖吃多了不甜”。

第二,寫大事,并非墮進瑣碎的婆婆母親,一地雞毛。在《關于散文創作的答問》中,他說:“是所見者年夜,而取材者微。微并非眇乎小哉,而是詳細而微的事物。”他還說過:“所見者年夜,所記者實,所論者正中關鍵。”將“微”“年夜”“實”“論”合為一體,才會是好散文。

孫犁師長教師散文中的大事,都是顛末特別選擇的。1947年,他寫了一篇散文《相片》。戰鬥年月,同鄉們找他給在火線兵戈的親人寫信時帶的紙,都是剪鞋樣或糊窗戶剩上去的,信封則是他們親手折疊的。用如許的紙寫信,并欠好使,“可是她們看的很是可貴,非叫我使這個寫不成,感到只要如許,才真正完整表達了她們的心意”。他特殊提到一個遠房嫂子帶來一張japan(日本)鬼子占領時制作的“良平易近證”上的相片,相片一角留有仇敵刺刀反射的“白光”。她要把這張相片隨信寄給丈夫,為的是鼓勵他英勇戰斗,趕走仇敵。

特別的信紙,帶有刺刀“白光”的相片,這都是大事,即“取材者微”;但以此鼓勵親人在後方奮力殺敵,卻“所見者年夜”,亦為“正中關鍵”的論。假如只說后者,關鍵卻是正中了,卻成為空泛的標語;假如只說前者,不難成為流水賬,所記均不“實”。

1992年,孫犁師長教師寫了一篇散文《扁豆》,此中講到1939年在阜平打游擊時,暫住在仙人山山頂後背的一戶人家。這家只要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他種了肥年夜出奇的扁豆,天天天晚,他都做好玉面餅子,炒好扁豆,等孫犁回來吃。吃完,“我們倆抽煙閑話,聽著裡面咆哮的山風”。

文章至此戛但是止。那種戰時的不期而遇,讀后令人激動,且有余味。異樣是所謂的大事,卻細而不膩,大事不小,“所見者年夜”;並且“年夜”得不空,扁豆和山風,是散文的佈景,也是配角。

余味是孫犁師長教師散文寫作時有興趣識的尋求。他說好的散文“言近而旨遠,佈滿意在言外,真正到達一唱三嘆的後果”,這也是對散文寫作“小”而不小的一種懂得吧。

1982年,國民文學出書社出書了《孫犁散文選》,孫犁師長教師在自序中提出關于散文寫作的三點看法:一是質勝于文,質就是內在的事務和思惟;二是要有真情,要寫真象;三是文字、文章要天然。

這三點看法看似須生常談,實在并非老生常談。孫犁師長教師指出:質、情、文字是支持散文寫作的“三腳架”,在一篇散文中,能真正無機融會,做到如上三點,并不易。

在自序中,孫犁師長教師說了如許一件事:“傳說有一農人,在外鄉無認為生,乃遠走異鄉,在廟會合市上,操方士業以糊口。一日,他正在稠人廣眾之下,作態說法,忽見人群中,有他的一個本村老鄉,他丟下攤子,就年夜慚逃脫了。弄虛作假,這種人假如轉業,從事寫作,倒仍是可以寫點散文之類的工具的。由於,他雖一時掉往真象,心坎仍在保存著真情。”

這件事綿里躲針,頗含諷刺之刺,像一則寓言。可以看出,在孫犁師長教師所提的三點看法中,抒真情、寫真象尤為主要。現在,化妝賣弄的散文寫作或虛擬泛濫虛情假意,或胡披汗青文明外套,或自我收縮缺少控制,“殘存著不少雜質”,就如孫犁師長教師諷刺的“鄉村酒招”一樣,披髮著富麗卻破舊的虛泛與空泛。不知他人持何種立場,對我本身來說,是要警戒的。

對散文寫作的近況,孫犁師長教師曾賜與尖利的批駁。他先從中國散文的傳統進手,明白指出:“中國散文寫作的重要點,是避虛就實,道理兼備。”隨后他又說:“當然也經教學場地常是真假聯合的。由實及虛,或因虛及實。”即使是“空靈的散文,也是由於它的內在的事務本質,才得以存在”。他極誇大散文寫實的主要性。

言及中國現代散文,孫犁師長教師推重歐陽修。在《歐陽修的散文》中,他說:“文章的真正工力,在于寫實;寫實的獨到之處,在于條理了了,公道睜開;在于情形融合,人地相當;在于處處天然,不傷做作。”他還說:“現代散文,很少是懸空假想,隨便出之的。當然,在某一文章中,作者可以因事立志,施展本身的看法,但畢竟有所根據,不尚空口說。是以,現代散文,多是有內在的事務的,有時期抽像和時期感到的。”

基于此,他指陳現在散文寫作中存在的題目:“邇來我們的散文,多釀成了‘散文詩’,或‘散文小說’。內在的事務離開社會現實,多作者客觀空想之言。”究其緣由,這是緣于“對中國散文傳統,蒙昧或少知,偏離或闊別。其重要表示為避實而就虛,所表示的情和理,都很膚淺,且多重復相同。經常給人以虛偽,模糊,裝腔作態的感到。而這些弱點,恰是散文創作的年夜敵年夜忌”。令人遺憾的是,如許的“年夜敵年夜忌”,仍未獲得應有的器重。

孫犁師長教師暮年的散文,描述家鄉、同鄉、鄉情的占據相當的比重。他的《鄉里舊聞》中有一篇《菜虎》,很短,可分為三部門:

第一部門,賣菜的農人菜虎手推一輛獨木輪高脊手推車,因是木制的輪子,推車時收回吱扭吱扭的聲響,婉轉動聽。離家還有八里路,他的老伴坐在家里就聞聲菜虎推車的聲響,便下炕做飯;菜虎抵家,飯也就熟了。孫犁還加了一筆:“在傍晚炊煙四起的時辰,人們一聽到這聲響,就說:‘菜虎回來了。’”

第二部門,孫犁七歲那年的七月,滹沱河決口,莊稼盡數被淹,菜虎的小女兒盼兒只好挖野菜充饑。其他小孩子不懂事,問她:“你爹叫菜虎,你們家還沒有菜吃,還挖野菜?”聽盼兒說“一家人都快餓逝世了”后,孩子們“一會兒就覺得舞蹈教室確切餓極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措辭了”。

第三部門,菜虎一家進了教,把盼兒送進洋教堂,“立時換上了洋平民裳,也不愁餓逝世了”。盼兒被帶到天津,不知能不克不及回來;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仍是逝世了。

最后,孫犁寫道:“此刻鄉村曾經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種講座場地小車,當然也就聽不到它那種特有的婉轉動聽的聲響了。此刻的手推車都換成了膠皮轱轆,推進起來,是沒有幾多聲響的。”

好像一首簡練的奏叫曲——三段式,外加一個冗長的序幕。三段式是一喜、一悲、一更悲,最后,在膠皮轱轆手推車和獨木輪手推車——有聲和無聲的對照中,文章戛但是止。

孫犁師長教師以本身的創作實行,針對散文寫作的“年夜敵年夜忌”,踏踏實實踐行著中國式散文的寫作理念。

《書衣文錄》是孫犁師長教師暮年散文漫筆寫作的別樣范式,此中年夜多是漫筆,但也有部門是散文筆法,完整可以當成散文來讀。固然只是涉筆成趣,卻如新蔬出泥帶露,別具風味。試舉如許三則——

昨晚臺上坐,聞樹上鳥聲甚美。起而覓之,瞻仰甚久。引來兒童,遂積極以彈弓射之。鳥不知遠引,中兩彈落地,傷頭家教及腹,乃一皋比鸚哥,甚可傷惜。此必人家所養逸出者,只嫌籠中六合小,不知外界有彈弓。(1975年6月13日題于《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夜起,地板上有一黑甲蟲,優游不往,燈下視之,忽有詩意。(1983年6月23日題于《文苑精華》)

仲春四日下戰書,余晝寢,有人留簡夾門縫而往,亦聊齋之小狐也。是日晚七點三十五分,余讀此書年譜,忽門響若有人推搖者,持眼鏡出視,乃知為地動。(1975年2月4日題于《蒲松齡集》上)

前兩則,一為臺上不雅鳥,一為燈下看蟲。不雅鳥,先覺其美,后見鳥被射傷而慨嘆“不知外界有彈弓”,多有象外之意;看蟲,孫犁師長教師說是“忽有詩意”,實在夜半看蟲,蟲與人均優游不往,更有頹齡獨處的落寞涼意,令人感喟。至于第三則,留簡與小狐、門響與地動交錯在一路,真假疊加,有條有理,均在《聊齋志異》的氣氛和情境中。假如不是在讀《蒲松齡集》,何來這不分彼此的妙筆?

孫犁師長教師曾說:“散文之作,劍拔弩張。真情實感,是構想不出來的。”劍拔弩張是散文寫作的最佳狀況,可遇而不成求,這在此外文學創作中亦可貴一見。我感到這有點兒像詩歌里的即興盡句。

如許的寫作,在《書衣文錄》中獨見,乃秉承傳統筆記寫法一脈,卻連帶實際,不失落書袋、不泛濫抒懷、不牽絲攀籐,可謂“書衣體”,是孫犁師長教師散文寫作中獨具作風的一種體裁。

1988年,孫犁師長教師寫了一篇散文《菜花》,說冬天貯存的年夜白菜1對1教學,放久了,菜頭會鼓脹起來,菜花就是從菜頭上冒出來的。這種菜花,群芳譜中不見,平常人家罕見。在開頭,孫犁師長教師由菜花引申,寫了如許一段話:“人的平生,無疑是個年夜標題。有不少人,養精蓄銳,想把它撰寫成一篇雄偉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寫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頭菜花一樣的散文。”這段話最能彰顯孫犁師長教師散文寫作的主意,也最能看出孫犁師長教師散文寫作的作風。

孫犁師長教師寫“像案頭菜花一樣的散文”的設法,在日后的散文寫作中更加彰顯,我認為源自如許兩點:

第一,這是他對散文的基礎懂得與認知。他說過:“中國散文的特色,是組織請求周密,形體請求短小,思惟請求集中。”

第二,這與他后來幾回再三提出的“老年散文”的理念親密相干,像“老年人宜于寫些散文”、散文“是一種老年人的體裁”如許的論點,他不止一次說過。並且,他特殊指出:“人越到暮年,他的文字越趨簡單,這不只與文學涵養有關,也與掌握實際、洞察世情有關。”

“像案頭菜花一樣”的小而簡單的散文,是孫犁師長教師暮年對這一體裁的熟悉與掌握,并且貫串于他的寫作實行之中。

1995年孫犁師長教師病重時代,寫下最后一篇散文《記秀容》。《記秀容》只要千字,記敘的也只是秀容從十七歲至六十四歲人生軌跡中的點滴大事,卻將曩昔與本日、記憶及實際、思路和感觸環繞糾纏在一路,余音不停。與《菜花》一文相隔七年,他寫得更簡單、更簡練、更繁複,鉛華洗卻,花葉落盡,老樹疏枝,清癯而氣凝,颯但是聲清,留給我們久長的感喟……

謹以此文留念孫犁師長教師生日一百一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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